《这29年来》-第六章
第六章24~27岁的我
///在大陆,能一天办完的事,都不是事。///
「范…育……嗯…街对吗?」派出所员警正一边看着我的台胞证,一边使尽吃奶的力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得慢慢将我的名字敲进电脑里。
「衔!衔啦!」我一手拿着冰袋抵着刚做完应急处理却仍在滲血的头部,一手拿着烟得坐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我能感受到肾上腺素所带给我的麻醉感正在逐渐消散,尤其是当头痛的感觉伴随着每一次开口说话,便会越发强烈时,我特别能深刻体会到人体内分泌如同魔法般的神奇效果。然而录笔录的过程里是不允许我不开口说话的,所以我只能忍受这一次比一次还要要命的阵痛,老老实实回答员警的所有问题。但眼前这位员警的打字速度,实在是让我不禁提出一个荒谬的建议:
「要不我边说边打字,你看看我打的对不对可以吗…」
「……a…n…衔!」员警不打算理会我的无理却又相当有人性的提议,依然自我得在跟键盘奋战。
「那群新疆人在楼下门口聚集了一帮人。」一名刚从楼下走楼梯上来的员警对着办公室内的同僚们说着。
「他妈的,这群新疆人真的越来越嚣张,刚刚还想动我。」另一名年轻的员警说着。在30分钟前要不是有他一手抵着枪袋一手隔开在我身前的新疆人,我或许很难从医院安然来到警局。
「所以我再跟你确认下,你在路上看到那两名新疆人要偷一个女的的钱包,你出声制止了他们,然后之后你们就发生争执,最后打起来了?」那名打着笔录的员警,在好不容易结束了漫长的键盘寻字之旅后,起身拿着刚从列印机列印出来的笔录,对我确认了内容。
「嗯,对。」
「那女的呢?」
「刚刚说了,戴着耳机,然后就走掉了。」每每一想到这,我就会怀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去冒着头破血流的风险(而且也真的头破血流了),在异地跟两个地痞来场一对二。
「他们用什么打你,导致你的头…受伤了?」
「…皮带…然后我估计我是被皮带头打到流血的。」想到那时,好不容易让其中一个人跌到了地上,另外一个男的,便突然将上衣往上一拉,开始在解皮带。而在当下,我竟然开始思考起他到底为什么要解皮带。等到那两人逃走开始叫人后,我弯腰打算捡起地上的眼镜,瞬间一大滴血滴到了我的手上,那时我的盲肠终于通了:
“我刚刚怎么不在他解皮带时,直接给他一个飞踢…”一想到这,头上的伤口便更加疼痛了。
「皮带头啊…」员警听完后,用手骚了一下头,看着手里的笔录…
「好像得加进去…」嘀咕完后便又坐回了制作笔录的电脑前,重新盯着键盘寻找着字母。
「p…i…皮…d…a…a…嗯?」
「在最左边啦!!!」
退伍过后不到半个月,我便来到了大陆,正式开启了西进的台商人生。刚来到这里时,我完美得诠释出一名刚步入社会的愤青,该具备什么样的行为举止。但凡只要与过去接触过的文化有所差异,我就会一个一个点出来骂。观念不一样,骂!态度不礼貌,骂!服务不到位,骂!不遵守交通规则,大骂特骂!就是这样严重失控的情绪管理,让我在来大陆后不到一个月,便遇到了刚刚所说的那件鸟事。除此之外,如果在头一年跟我共事过的同事,大概都会听到过类似以下的咆哮话语:
「大家在这边整理,你在那边干!什!么!其他人就活该做死是不是!」
「你们前天说昨天,昨天说今天,到了今天还跟我说没这件事!什么态度啊!」
「我订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会到?你想?那什么时候轮到我想?」
「干!怎么会这样在快车道逆向骑脚踏车啦!然后这台车又在做什么啦,白痴哦!会不会开车啊!为什么这种技术可以拿到驾照啊?」
所以在头一年的工作中,我光靠一张嘴,大概就骂跑了两三名同事。这让原本做传产实业的公司,在撑得已经很辛苦的情况下,更是雪上加霜。随着过去老同事逐渐离职的关系,公司一些潜伏已久的问题便一一浮现。
「嗯…你有看过他们之前做的淘宝图片吗?」
「没有仔细看,怎么了吗?」
「上面有只驴子。」
「对啊,那是我们小毛驴耳机孔防尘塞啊,那驴子怎么了吗?」
「…那只驴子是史瑞克里的驴子。」
「哦…史瑞克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诸如此类的问题实在多不胜数,好比财务走了之后,我发现很多财务流程是可以“现代”化一点的;人事走了之后,发现很多工资计算方法已与当下的劳动法严重抵触。业务走了之后,发现很多业务文件格式杂乱无章,格式不一。
在一堆问题接踵而来的情况下,我算是很快速得累積到公司裡各個環節的一些經驗,也了解了跑公家機關的一些流程與需要的心理強度。拿我个人办驾照为例,为了换取暂住证(证明你短时间内有固定住所用),我光是鎮上派出所前前后后便进出了四五次:
「你的房产证明不全,少了关系证明。」嗯…因為拿的是臺胞證的關係,我要另外证明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于是我回到了公司,拿了台湾身份证来作为证明依据,再次得來到了派出所。
「你少了工作证明。」说完,眼前这位身着西装的警官从抽屉里拿出了报纸。
疑?我又不是用工作名义申请暂住证;而且為什麼不一次說完我缺什麼資料…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仍乖乖得回到了公司。從網上搜尋了工作證明模板,填寫完蓋了公章后,我赶在派出所关门前,再度來到了警局。
「你的台胞证影本格式不对,要A4大小的影本。」我低头望着对半裁切的台胞证影本,手不禁抖了起来。
「那能用你们的复印机复印一份吗?」
「不行!这不是给你用的。」说完这位戴着眼镜的警官又拿起了报纸看着,不知道那天是有什么新闻,可以让他一份报纸看了一个下午。
“那你一开始就不能先说吗…我这样来回跟你耗很好玩吗…”虽然心里面这么想,但我依然没那个胆量将想法给说出口,于是只能摸摸鼻子,回到公司重新列印了一份。最后终于在隔天的早上,透过另一位警官的受理,成功把暂住证办出来了。然而这冗长的过程,只是换驾照的其中一个环节。更别说在申办换照期间,来回跑了代办驾校几趟。为此我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心得:
「在大陆,能一天办完的事,都不是事。」
在來到大陸的第一年里,我时常一个人在家里看着电影独自傻笑,在公司说着没人听得懂的玩笑梗,吐槽着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合理的现象。孤独感让心情时常处于低落的状态,一度显现了轻度忧郁症的部分病征。如果不是好友一句:「有什么资格好抱怨的,路是自己选的,自己要承担选择的后果。」,我可能在第一年里就崩溃了。
的確,書是自己讀不下去的,來大陸也是自己的選擇;严格来说这些都是我自懂事后,首次完完全全为自己而做的决定,所以我是最没资格喊委屈喊痛苦的那个人。自听了这句话后,我便认命继续苦撑下去,而老天也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痛苦的状况没有持续太久。
在大陆奋斗了一年后,我终于成功得連哄帶骗找来了一位高中同学(这里就叫他作GG吧),与我一同出演这部台商受难记。而这些状况,就在他来到了公司后,一切便渐渐好转。我很庆幸我们有个共同的童年:一个被东森、纬来、卫视以及龙翔荼毒过的童年。在我们的言谈举止里,总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国片台词与画面。例如听到有人提到做研究,就会想到研究“theng”(少林足球);提到设计师,就会说出sit down please(与龙共舞);看到很烂的智慧产品,就会忍不住想到太阳能手电筒(国产凌凌漆)。他这个人,对于我来说,兴趣与语言相投之外,最大的特色在于:
「除了没营养的部分外,其他方面他都是我的另一面。」
好比对于我来说,细心与龟毛两个字基本上是与我绝缘的。就因为缺少了这方面的特质,导致我不论做事还是生活都会有种散仙散仙的感觉,这样的个性常常会让我买贵东西,花冤枉钱,成为人口中的潘仔、冤大头。
例如,如果今天要买手机,我很少会去比较各家电信业者优惠幅度,有时候可能只是临时起意,从下决定买手机到拿到手机之间,可能相距不过1个小时左右。
而他呢?如果手机没有完全变砖、没有在关口被人从包包里偷走,我认为光考虑换手机这件事就可以花掉他一年的时间;而这还不算恼人的,真正恼人的是从他决定要换手机后,所接踵而来的问题。
「欸…你觉得我该不该换苹果?」
「嗯…还是换小米算了?」
「我看了网络上有人卖去年款的,大概便宜个2000块。」
「所以你认为我该买2手的还是新的?」
「嗯,决定了,买新的!」
「所以要64Gb还是128Gb?」
「真的要买新的吗?我昨天又看到另一家淘宝店…」
「你觉得我要是买新的要不要加Apple Care?」
如果你觉得以上对话没什么,很正常,是的,我也觉得很正常。但如果把这些对话当作歌单一样,在1个月里来个无限循环后,再补上一句:
「还是干脆换OPPO?」
「…」
因为他这样的个性与习惯,但凡他经手过的业务工作,都会被处理得十分到位。从制单、报价、询价、采购到出货,每一个环节都会因为他的龟毛,而变得井然有序。所以在工作分配上,他便帮我处理那些我最不擅长的领域;而我就专心去负责产品设计、文案等等逻辑需求相较之下比较不高的工作。
在有了GG的帮忙后,我便开始专心处理公司的品牌事务。起初,线上渠道的低门槛与高传播性相当吸引我,为此我便将心力放在这个部分。
做过线上销售的都知道,线上销售本身最重要且基本的元素,只有3个:图片、图片还有图片。然而我们公司有的图片,都相当得…难以使用,尤其在看到海报上那只驴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后,一个想法便更加得强烈了:
「要不我自己来吧。」
从下决定的那一刻后,我便开始研究拍摄与美工。一开始,我以为是摄影器材的问题,所以添购了一些闪光灯、拍摄台、遮光滤镜…等等工具。虽然这些工具或多或少提升了些照片本身的品质,但照片若没经过美工软体的修饰,依旧是不堪入目。
「或许我可以研究一下Photoshop吧,就当线上游戏来摸索,总有一天可以摸索出来吧?」
接着,我便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大品牌的饰品图片,当作修图的标准,并且用着国小时学到的PS技巧来尝试修图。想当然尔,这样的技巧严重不足以应付商业用图的标准;先不说修图本身,光是去底让照片变成一般见到的白底图片就已经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时常去网上搜索相关技巧文章,来学习更多的基本操作。就这样,我在3个月的摸索与尝试后,开始能修出…白底的产品图片。对,我距离我从网上找到的标准图片,还有一大段距离,虽然辛辛苦苦修出来的图看似可以使用,但多半都会有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你的图片看起来都不太像金属。」
「好像雾雾的。」
「感觉没什么质感呢…」
「我觉得实物都比图片好看呢…」
尤其每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都会深深思考着:是我们家产品质感太好,还是我的技术太垃圾…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有如鬼打墙一般,图片一张接着一张得试,然后一张接着一张得删,俨然遇上了一个技术上的瓶颈。这样的窘境直到一次返台时,我约了阿杰的女友来到一间咖啡厅里。
我很庆幸阿杰交了一个设计师女友:0元,我很难想象如果他的女友不是设计师而是其他职业的话,我们家的产品图片今天会长什么样。在那间咖啡厅里,0元花了1个小时,向我讲解了许多Photoshop的操作、设定、修图概念以及技巧等知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拿着笔,不断得记录着她说的每一个重点;而每当她用了某个快捷键或者某种功能,我就像看到魔术师施展了一次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魔术:
「等等!!!你刚刚做了什么?怎么办到的?教我教我!!!」
「哈哈哈,没那么难呐,就按这个就好了,你反应太夸张了吧。」
「…嗯,因为过去3个月我快疯了。」
就这样,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带着满满一面的笔记踏出了咖啡厅。而就是这一面的笔记,让我在接下来的美工工作中逐渐变得得心应手。如同刚学会独孤九剑的令狐冲一般,虽然一时无法达到单挑硬杠东方不败的功力,但偶尔也能交出像样的图片,解决如同田伯光这样的小副本王。
随着时间慢慢的过去,我也开始适应起大陆的生活环境。不再为了从回转车道冲出来的逆向自行车受到惊吓、不再为了三不五时挡在车库前面的车主感到愤怒、不再为了淘宝卖家的失信而火冒三丈。我开始认知到,当我认为不合理时,那是因为我自己拿了规格不符的量尺来衡量;当我拿了在台湾学到的观念,来检视这里的一切时,便是个错误的开始。这种错误,就如同要求环境去适应自己,而不是要求自己去适应环境。当然,这样的想法虽然不适用在道德伦理上,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却是相当合情合理。这就好比你硬要高中生写出大学专业程度的化学结构式,他便会写出30分的考卷给你看。
所以自从理解社会文化差异这件事后,我便多了一个乐趣,那就是看GG抱怨那些我在一年前便已经抱怨过的乱象。
「真的很扯,她从头到尾就在旁边看,也不帮忙。」
「我觉得我被骗了,那个卖家到现在都还没给我回复。」
「你知道彭先生说什么吗,他说他根本不记得有答应过我们这件事。」
「欸,他们这样骑车都没在怕的哦,扯扯的。」
当然,我也并不是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这边的文化或观念。天生得理不饶人的性格,让我只要受到挑衅或者不公平的对待时,便瞬间像吃了炸药一般,会极力为自己讨回公道。不过,讨公道讨公道,讨着讨着多半都会变成讨苦吃。就在一次交通纠纷中,我讨来了人生的骨折初体验。
「你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间?我车要怎么过去。」
「怎样,路你家开的是不是?」肥男说完便将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车窗,抓住了我的领子,这让我的理智瞬间断线。
接着两人就在马路上一阵扭打,虽然那时健身有成,肌肉都锻炼得相当结实,但每当拳头打在他肥滋滋的肉上时,便有如打进了无印良品的懒骨头沙发一样;再加上这个肥男满身酒气,酒精似乎已经麻痹了他所有的痛觉神经,这让我感觉我好像飞龙闯天关的宋世杰一样,边喊着打死你打死你,边用软弱无力的拳头在为对方按摩。
期间一度好不容易将对方压制在地上,我扼住了他的喉咙,希望令他缺氧进而昏迷,但同行的同事怕出意外,于是不断将我劝开。
「别打了,要不叫警察来处理吧!」
「咳咳…好啊,叫警察来咳咳…我现在就叫…」只见肥男满脸通红得拿起手机,操着粤语对着电话里的另一端说着,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当我意识到我已经犯下大错的时候,我的对面已经多了5个人了。而就在第6个人拿着实木拐杖往这边冲过来,一句话不说得往我身上招呼了第一下与第二下后,我的手臂与头部就相继挂彩;如果不是随后到场的GG挡住了第三下,我想我可能就得躺着回台湾了。手臂骨折的疼痛、无力感以及头部受创的晕眩感,顿时让我倒了下来,接着就是无数的拳打脚踢;终于在GG夺下拐杖,並在司机赶到现场的同时,我们仓皇逃去了医院。
我依然记得因为车子进不去医院的关系,我独自下了车,拖着疼痛不已的手臂,右手不断擦拭因为头上血水覆盖而看不清的眼睛。你能想象一个满脸是血,舉步蹣跚的负伤病患,从医院大门独自走到急诊室诊间的期间,一路上得到的除了路人异样的眼光,便只有护士的冷眼旁观,没有任何一句慰问或者协助的状况吗?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这就是大陆这里的其中一个文化:冷漠。
「你在旁边等着,我等一下给你看。」我坐在椅子上,不时往门外看去,此时只有我一人,一想到若对方追杀到这,我便会想到电脑游戏里的画面: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最后就在满是紧张与不安的情绪,以及脑中不断响起的电脑游戏配乐下,终于轮到我了。转过头来的医生,在看了看我的头后,只说了句:
「程序跑了吗?挂号了吗?先去缴费挂号,缴完费才能看。」
好在随后同事便到了医院,找了张病床让我躺下休息,同时也帮我跑起了流程。而这期间,褪去的肾上腺素不说,我的手臂随着时间过去,便越发肿胀,有种快要炸开的感觉。然而,当好不容易跑完挂号流程的同事回到急诊室找了护士后,护士只说了句:
好在随后同事便到了医院,找了张病床让我躺下休息,同时也帮我跑起了流程。而这期间,褪去的肾上腺素不说,我的手臂随着时间过去,便越发肿胀,有种快要炸开的感觉。然而,当好不容易跑完挂号流程的同事回到急诊室找了护士后,护士只说了句:
「医生去吃饭了哦,等他吃完饭大概2点才能帮你看。」天啊...我看着不断变粗的手臂,胀痛感已经让我说不出话了。就这样,我度过了漫长的1个小时,终于迎来了饱肚后的医生大人。
「你这个太肿了,必须观察7天才能判断是否能开刀。」我用我唯一感觉不到疼痛的眼睛,来对着眼前的这位医生表达我的不可置信。然后,他看了下刚拿进来的病历资料,对我说了句:
「范育…街,对吗?」
「衔!衔啦!!!」说完,我已经在盘算着订隔天的机票回台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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